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不动声色地改变人生的轨迹。
雪国列车的后台环境真是一如既往地差。更衣室的布帘又破又脏,垃圾桶堆满了饭盒。
西装虽然洗过叠好,但裤缝都歪了,熨烫极其不用心。
回想刚入职的时候,是他认真地用老式电熨斗烫得整齐了才会穿的。
虽然是个看起来不那么入流的小剧场,他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小演员。
剧本非常简单,是个美国留学回来,贪财又好色的纨绔子弟,设定里只有一个记忆点——英俊。
前序演秦宵一的演员长像帅气,很会哄女玩家,大家都叫他小奶狗。
刁稚宇刚进雪国列车时顶班冯酉金,一个月被平移到秦宵一,当时演员组长是个演影视剧的龙套,看着他说,刁稚宇,这是你的机会,演好了,你会红的。
沉浸式小剧场的红,无非就是获得一些打赏,再被人在大众点评和微博上夸两句。
刁稚宇兼职过几家剧本杀npc,也做桌面本dm,打赏本来就是他应得的。
而拿到这个剧本,秦宵一三个字映入眼帘,太阳穴会突突地跳,总觉得冥冥之中能带给他什么。
随便演了一场感觉还不错,按照前面一个同事的演法,只要背好台词,进去互动的时候多看女玩家的眼睛就好了,演到第九幕被掼在地上挨打,他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觉得痛——这样每天摔几次,真疼。
而那一场正好触发的是他的结局,林秋美搂着死去的宁泽臣,站起身郑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眼睛里满是恨和绝望。
林秋美是上戏13级,对戏非常认真,大家都叫她小章子怡。这一巴掌力道很重,更像提醒他,不要浑水摸鱼。
接下来一场没有人,他脸颊红红地坐在301的房间,桌前摊开一本《教父,开了柜子上的道具威士忌喝了一杯。
喝完觉得浑身燥热,从后门出去,冷风灌进了他的白衬衫。
那一刻他觉得灵魂被风击出了身体,视线也模糊了。再回过神来,他正站在商场的落地窗前,戏服就在他身上,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心跳得很快,看着镜子里衬衫开了两个扣,自然卷,脸因为被扇耳光,表情不太自然的自己……
秦宵一重新给了他看清万事万物的视觉。他隐隐地想,好像有什么东西对了。
回到六人一间的宿舍,宁泽臣的呼噜很吵。刁稚宇坐在下铺想,秦宵一真的只是个纨绔子弟?
在蓉城首富出身,父辈才权兼备,对他保护有加,救林秋美的命也是为了他生活顺遂。
子承父业成为财务部长,他对权利并没有太大欲望,只单纯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被迫走上这条路,林秋美又根本不爱他……
失眠了再进化妆间,他给自己下眼睑加了些红色眼影,林秋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去候场了。
凝望她消失的门口,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病态,憔悴,神经质……真实和幻象对焦成功。
在那之后他一直是人气第一名。对这些他没什么感觉,只在看向林秋美时,心里隐隐作痛。
二十一岁的刁稚宇,经常打不通家人的手机,和小演员挤在宿舍,对未来没什么规划,心里有喜欢的人,爱而不得。
地下一层的蓉城,窗子都是假壁画,黄色的日照灯映在地面,鼓风机吹起雪,角落里正滋养着苔藓,演员换了一批又一批,玩家留了情又离开,没有谁真心待他。阴暗里,他和秦宵一并蒂而生。
胡羞已经跟着上海风云的一波人进了场地,身后赵孝柔在说,刁稚宇有点心机,自己要演秦宵一也不和我们说,搞这么一出干什么?
“他要离职了,所以带着上海风云里玩得好的朋友过来告别?
我刚才真没注意拼场的就是上海风云的演员,光顾着看任务卡了。
而且我觉得他可能是又要报仇,毕竟我在上海风云里让各个带线演员帮我和杜明荃证婚,他现在一定要让大家——包括杜明荃——给他证婚。”
“就为了你和你在戏里结婚?”赵孝柔啧舌的声音十分刻薄:“小孩儿的心思真琢磨不透,睚眦必报,加倍奉还。”
有火发不出,他现在是秦宵一。他绅士地转过身去:“这位小姐,进了蓉城专心一点,祸从口出,知不知道?”
余光里看到胡羞偷笑,他心里有一丝暗爽。在蓉城的地界里,没有人能赢得过秦宵一,宁泽臣不能,冯酉金不能,杜明荃也不能——胡羞可是为了他刷了十七次的玩家。
“胡羞,你为什么不穿我给你拿的那件旗袍?”赵孝柔还没停:“算了,我也没拿相机,你们俩结婚我也拍不到。我应该亮出我的身份,八百万快九百万的粉丝,说免费帮他们宣传,店家估计要八擡大轿擡我进来。”
“别。我是来看秦宵一告别演出的。他后面真的演话剧就见不到了。”
“我知道,秦宵一是你的销金窟,碎钞机,性幻想俱乐部。”
他装作没听见,走到蓉城饭店前台:“白老板,给我开一间蓉城大饭店最好的房间。”
和冯酉金宁泽臣对戏,他都没有看胡羞一眼——这是他对最后一场的尊敬。
反正后面总有个正式环节。时间只要流逝一秒,激动就难以按捺。
第一幕结束自由活动,胡羞悄悄拉住他说,好奇妙啊。
他转过头:“什么奇妙?”
“我今天的角色是随机抽的,抽的是山口抚子。就是我第一次来雪国列车时来你房间,你和我对经典台词的那个角色……这是什么轮回吗。”
秦宵一在戏里不能轻易出戏,只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走了。
她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背影,他有些愧疚,其实胡羞念念不忘的前几场,他完全没有有关于她的记忆。
他是从自己被磕伤,脸上挂彩的那一天记住胡羞的。在这之前暗箱来他组里的女玩家不少,也经常给他塞纸条表白,在戏中摘他的帽子拿走他的眼镜。
演得久了疲惫的时候,他也靠在戏里和女玩家暧昧获得快乐,推拉,是一种高级的恋爱生意。
和胡羞说那句我记得你也一样。而后来回想起来,那句话像是对她的报复,回忆起她是个为自己而来的老玩家,她还带了个男朋友。
他不懂,如果真的有男朋友,为什么还要来戏里找他。
那天晚上他睡得不太踏实,虽然已经搬出了宿舍,邻居是对小情侣,经常在半夜床板吱呀。
他把手枕在脑后想了很久,如果她只是为了出轨,那不妨真的拆散他们好了。
反正那个男朋友看起来真的不怎么样,能为了秦部长来的人,怎么可以只配这种劣等的男人。
胡羞果然来了,在最晚的一场来找她。那一场没有玩到他的结局,她明显不太高兴。
在电梯里想安慰她,他突然有点紧张,只说出一句:“秦宵一的结局也没什么意思,我不喜欢,太悲剧了。”
口是心非的安慰,他却明显地看到了女孩眼中的失望。
慌乱,他却没法多去解释,演员不能过多解释自己的角色。
但那一刻他明白了,她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来,而是为了秦宵一。
他所塑造的脆弱又敏感的秦宵一令她魂牵梦萦,以至于说出那个结局他不喜欢的时候,她心里的落差,直接都写到了脸上——作为演员这种事情如果读不懂,怎么打破第四堵墙。
他决定出戏去找她,总要换种方式找补回来。真的打开手机,打车软件里是她家的地址,雨中拍过穿橙色线衫的女孩是她,而自己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她只在雪国列车中出现,如果真的有一天她不再来,可能就再也不遇到了。
他不再和同事下了班去喝酒,而是买了辆自行车,下了班去胡羞回家的路上偶遇,装作不经意又恰好发生,只想静静地观察她。
而就和自己拍过的雨景一样,每次和她见面,空气里都有潮湿的雨珠气味,沉静暧昧的气息总能顺着皮肤浸润他的身体。
她总是很胆怯,试探地讨好一点,又按捺着喜欢靠近一点,在他身边慌乱地打转。
想起每次心跳加快的瞬间,都是她绊脚撞到东西,别开眼光又悄悄看他的时候。
他见过太多双咄咄逼人欲壑难填的眼睛,胡羞似乎给他很多留白。
除了想在雪国列车里获得秦宵一的安慰,从来不会再多渴求。
这种心情让他心酸。下了班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拨通家里的电话没人应,他受够了安静,决定出门找她。
接下来……就想在戏里一样快乐。走出雪国列车看到的胡羞,和戏里一样会玩,点子奇多,还总费尽心思地想要占他的便宜……荒唐,但不令人讨厌。
戏里遵循剧本,尴尬时可以推进剧情,戏外不熟只会尴尬;
而胡羞每次都有新鲜玩法拿她实验,最离谱的那次,她在路上崴脚,背起她在路上,他觉得温馨得可以走到世界尽头,身后的她对着自己的脖子,湿湿地舔了一口。
又被人在301里藏了刀,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杜明荃藏的。
他之前就和上海风云的人聊过,自己在剧场里经常挨打,现在就要在大家面前苦肉计了。
被拖进门睁开眼就看见窗户挤满了人,杜明荃、沈凌、陈铭章、还有胡羞和赵孝柔……这些八卦的人都没事做吗?
任务卡上的任务做完了吗?接下来大逃杀的刀准备好了吗?怎么都这么有闲情逸致来看自己被打?
冯酉金拿着皮鞭,对着被拷在椅子上的他严刑逼供:“秦部长,说,这把刀怎么回事,将军是不是你杀的?”
“将军是毒发身亡。”
“背后也有刀口,贯穿伤,在国外喜欢玩东洋道具的是你吧?”
他还在戏里:“如果因为这个想让我落马,算你聪明。但是藏刀这种事,只有你和宁泽臣这种阴险小人干得出来。”?宁泽臣给了他一耳光——其实只是假动作——窗外门外的人已经开始尖叫了。
杜明荃说:“用力点!”赵孝柔喊了句:“宁泽臣你解裤子干嘛?哎呀冯酉金,你那条鞭子好长哦!”
面前两个逼供的人已经笑场了。他整个脸都是绿的,此情此景逼供的人一左一右站在他面前,他擡头是两个男人的裤腰带,刑讯的皮鞭一甩一甩,画面令人崩溃。
在窗户还有个叫的快乐的是胡羞:“秦部长,什么时候喜欢玩这种东西了,和宁泽臣不清不楚的,林秋美知道吗?”
想发作又不能发作,想笑又不能笑,他只能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