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叛军阵脚不稳就敢渡河强攻,且看我如何将其击破!”
李昌符驻马倨傲,只因在他看来,窦铣无疑犯了致命的错误。
唐军列阵北岸,更有精骑掠阵。
如此局面,汉军根本不可能冲上北岸,只有被推下水这一个解决。
不过面对唐军的倨傲,正在渡河的窦铣却高声用吐蕃语喊道:
“各队量抽捉马人,若临斗时敌军出精骑侧翼突击,战锋队却其锋,捉马人列阵捉马,捉者立斩。”
“是!!”
由于说的是吐蕃语,故此军中资历稍微老些的校尉和旅帅、队正都能听懂。
汉军顶着唐军箭雨前进,哪怕蹚在水中,却也站队密集。
前进路上,随着距离逼近,箭矢带来的伤害开始加大。
哪怕汉军所穿甲胄尽皆是五十斤沉重的双重甲,十余步的距离却也不可避免的被射伤、更有倒霉者被射中眼眶及薄弱处而毙命。
汉军愈发靠近北岸,水位也开始渐渐下降。
一千五百人列阵,战锋居前,跳荡居中,驻队居后,而三军中又各有临时抽调的百名捉马人。
他们的素质,自然比不上汉军之中的猛毅之士,但也是各队之中臂力强大者。
他们位居三军之间,可及时驰援左右两翼捉马。
“进!!”
“呜呜呜——”
眼见汉军即将登陆北岸,李昌符果断下令,唐军号角骤然响起。
此时此刻,从局面来看,无疑各项都是唐军占优。
哪怕是看不清局势的普通兵卒,在见到己方严阵以待,以逸待劳,并有精骑掠阵的局面时,也不会认为自己会失败。
只是这份自信没有持续太久,当唐军开始与汉军交锋时,唐军战锋队脸色骤变。
“杀!!”
哪怕蹚水而来,甲胄衣物沉重无比,但汉军阵脚仍旧没有丝毫紊乱,好似如履平地般,阵脚稳如泰山。
任由唐军撞来,汉军佁然不动,反倒是在唐军撞击力竭后,趁势发起了反攻。
在汉军的喊杀声下,无数唐军被汉军手中丈三长枪击中后退。
唐军跳荡见状,当即以弓弩箭矢招呼而去,而汉军将弓弩箭矢留在了南岸,无法还击。
饶是如此,他们却硬生生顶着枪林箭雨将唐军逼退。
“混账!!”
李昌符脸色骤变,怒骂麾下兵卒的同时,当即也拿起小号吹了起来。
“呜呜呜——”
号角作响,五百唐骑跟随李昌符脚步,疾驰冲向了汉军侧翼。
汉军已经踏上北岸,虽说正面阵脚稳固,但侧翼必然松懈。
李昌符振臂举槊,身后精骑有样学样,双方距离逐渐接近。
此刻汉军不过一千三四百人,而李昌言身后精骑五百,又有一千步卒牵制汉军战锋队,他没做他想便率军发起了冲击。
双方距离不断靠近,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哔哔——”
刺耳的木哨声传来,汉军左翼步卒骤然变阵,纷纷列枪为林,弓腰沉肩,挺枪发起了冲锋。
重步兵对没有马甲的精骑发起冲锋,若是训练不足,很有可能被直接凿穿。
汉军敢于发起冲锋,足以说明他们对自己的自信。
“砰!!”
“嘶鸣——”
“额啊……”
刹那间,长枪断裂,军马嘶鸣,落马者与被冲撞者尽皆发出惊恐的叫嚷声音。
唐军精骑冲破了汉军的冲锋,自身也死伤不少,马速更被停滞。
“呜呜呜——”
此刻,号角作响,李昌符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百余名手持陌刀的汉军兵卒开始捉马杀人。
他们配合默契,一人捉马,一人挥砍陌刀,马背上的唐军骑士双拳难敌四手,眨眼间便被劈翻马下,遭人斧头劈砍而死。
“是捉马人!”
“后撤!!”
眼见汉军不过一千多人,竟然也能找出上百名“胆大妄为”的捉马人来捉马,李昌符原本的倨傲,尽皆成了笑话。
任我用兵失误,任我兵种短缺,却又如何?
短兵交击搏杀不过,任计谋千奇百怪,仍旧逃不过败北的结局。
“撤!!”
在精骑粗用下的李昌符还能趁着捉马人没捉到他面前,将调转马头撤退,但那些已经被捉马的精骑,此刻却成了李昌符的弃子。
窦铣眼见李昌符大纛试图脱离战场,当即呼喊起来:“唐将已死!弃兵降者不杀!!”
在他呼喊下,唐军这才发现李昌符的大纛正在远离战场,而唐军的兵卒却不会想李昌符是在撤退重整,而是以为自己已经被抛弃。
毕竟唐军自与汉军交战来,军将牙将屡次抛弃兵卒,似乎已经成了常态。
“杀!!”
“弃兵降者不杀!!”
汉军一手强攻,一手招降,顿时便让本就动摇的唐军开始出现弃兵投降者。
李昌符刚刚率领三百余骑兵撤出战场,好不容易重振队伍,耳边便传来了汉军的招降声。
尽管已经受挫,可李昌言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只是当他回头时,却见唐军步卒中,竟已然出现了弃兵投降之人。
“吹号角!”
“呜呜呜——”
李昌符见状急忙吹号角,而这时已经丢弃军械的部分唐军才发现李昌符并未舍弃他们。
他们试图拾取兵器,可阵脚松懈后,汉军已然掌握了主动权。
眼见他们试图还击,无需任何号令,四周汉军便开始了砍杀及威吓:“敢拾兵者杀!!”
“弃兵降者不杀!”
霎时间,数十上百名唐军被汉军围攻而死,余下唐军眼见局势不妙,负责指挥的几名列校当即鸣金撤兵。
“铛铛铛”的鸣金之声响起,唐军阵中兵卒调头便要撤回辎重车营内。
李昌符见状,虽然恼怒他们临阵脱逃,但还是不得不率领精骑为他们断后。
只是这次他率领精骑发起冲锋后,没有再贸然与汉军短兵交击,而是利用骑射来袭扰窦铣这支兵马。
与此同时,窦铣眼见李昌符率精骑而来,倒也没有贸然追击,而是继续驻守河岸边,将俘获的唐军看住时,同时派人返回南岸,将弓弩箭矢带回北岸。
数百唐军撤回了营内,李昌符也率领精骑回到了辎重车结成的临时车营中。
他扫视己方兵马,脸色涨红。
原本五百精骑只剩三百多,而一千步卒更是仅有五六百人撤回。
河滩处躺满了唐军的尸体,被俘的二百多唐军也在汉军监督下脱甲弃兵,再难以威胁到汉军。
李昌言气愤得脸色涨红,而这时西边更是传来了噩耗……
十余名塘骑从百里城方向疾驰而来,他们见到此地情况,脸上表情骤变,但很快便被人带到了李昌符面前。
“李都将,杨副使率军出城遭叛军埋伏,我军丧师什九,仅百余人逃回百里城。”
“叛军精骑近万,已然包围百里城,杨副使请郑相驰援百里城……”
“你说什么?!”李昌符瞪大眼睛,四周唐军也面面相觑。
要知道他们还准备向百里城求援呢,现在百里城都被重创包围了,那他们怎么求援?
更重要的在于,百里城被包围了,灵台县又丢失,那他们岂不是被包围在了百里城和灵台县之间。
想到这里,李昌符眼神闪烁,当即看向左右,眼见局面如此,他立即开口道:“赵列校,你率步卒在此驻扎,某亲率精骑探查百里城情况!”
他话虽如此,可是在吩咐过后,却悄悄令人先护送负伤的李昌言向西去,随后率三百精骑离开了此处战场。
“别将,他们怎么分兵了?”
河滩上,汉军眼见唐军分兵,李昌符率精骑撤往百里城去,不免对窦铣询问起来。
窦铣眉头微皱,却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下令道:“把此事传回本阵,禀告汉王。”
“是!”左右校尉作揖应下,紧接着派人走达溪水南岸返回本阵。
一时间,此处的汉唐军队陷入对峙,而东边的郑畋及刘继隆也对峙得差不多了。
郑畋眼看三军交替休整了半个多时辰,当即看向王式:“可以撤军了。”
“嗯!”王式凝重脸色颔首,目光眺望二百余步外的汉军。
但见此刻的汉军,尽皆下马,站在马匹旁边,手里则是拿着胡饼,边吃边观察他们。
唐军眼下距离辎重车队还有不远距离,只能望梅止渴般的吞咽口水。
旗兵开始传令,原本坐着休息的唐军尽皆起身,而汉军方向的刘继隆也看到了他们的动向。
“他们准备撤军了,不知大郎是否截击其辎重。”
窦敬崇有些心虚开口,刘继隆闻言则是沉稳道:“若能成功则锦上添,哪怕失败也不影响大局。”
在刘继隆看来,真正的大局是安破胡和斛斯光这两支兵马。
如果安破胡能包围百里城,那即便窦铣没有截击获取唐军辎重,郑畋也会被断绝后路,只能被逼上灵台原。
凭他们那点辎重,最多坚守半个月,而自己完全可以以逸待劳的将其包围,等待兵不血刃的俘虏这两万唐军。
“上马!”
刘继隆吃完了手中胡饼,随后翻身上马。
见他如此,汉军有样学样,尽皆翻身上马,等待号令。
只是在他们上马的同时,达溪水南岸也出现了汉军的快马。
十余名快马隔着达溪水南岸,刻意叫嚷起来。
“官军辎重已被我军所获!!”
“官军辎重已被我军所获!!”
他们不停叫嚷,手中则是令旗纷飞,传递不一样的旗语。
“包围了,但是没有击败官军……”
刘继隆眯了眯眼睛,随后看向窦敬崇:“汝家大郎,倒是有几分小心思。”
“嘿嘿……”窦敬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眼底尽是满意。
相比较能看懂汉军独属旗语的汉军将领,此刻的唐军就有些骇然了。
“辎重被劫?怎么可能?!”
郑畋不敢置信,王式也是如此,但王式更为镇定。
“台文不必慌乱,眼下最要紧的是确认消息!”
“对!”郑畋闻言,当即便要派人去探查,可王式却道:“叛军此前派出兵马不算多,即便能击溃我军,也没有多少兵马驻队后方,我军可一鼓作气将其击败。”
“眼下只需要步步为营后撤,绝不可派塘兵动摇军心。”
王式说罢,郑畋也明白了他的想法,随即颔首:“三军后撤,此不过叛军诡计罢了!”
眼见郑畋如此镇定,原本还骚乱的唐军将领们,此刻也先后镇定了下来。
唐军开始后撤,并不为汉军所放消息而动摇。
窦敬崇见状不免着急,随即看向刘继隆:“汉王,大郎那边只有千余人,官军若是后撤发现局面不似我军所言,定然要以大军一鼓作气将其击破,我们还不进攻吗?”
刘继隆闻言皱眉,原地思索片刻后才道:“他们若强攻,我军亦可强攻。”
“我料安破胡应该与百里城唐军交锋了,若是我军能坚持到黄昏,安破胡必定出兵与我军会师夹击。”
“倘若事不可为,我自然会令大郎撤回南岸。”
“谢汉王!”窦敬崇连忙行礼,毕竟窦铣是他几个子嗣中,眼下最为成器的孩子。
若是折损了窦铣,他们这一家子也不过是昙一现罢了。
有了自家汉王的承诺,窦敬崇也渐渐放下心来。
“跟着他们,保持二百步距离……”
刘继隆开口下令,随后率军尾随而去。
四里距离,对于身披扎甲,还需要稳定阵脚的唐军而言,他们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远远看到了西边的情况。
原本被郑畋派去袭扰刘继隆后方的精骑已经被召回,而这也是窦铣没有攻入车营内的原因。
此刻窦铣所面对的局面,是同时面对西边两千多唐军和东边近两万唐军。
当然、这样的局面,也可以说是郑畋被西边千余汉军和东边五千余汉军所包围。
具体是谁包围谁,还得看谁赢谁输。
“果然,此不过叛军诡计!”
眼见己方精骑撤回,又与千余汉军对峙官道,郑畋总算松了口气。
只是相比较他,王式则看得更清楚,他眉头紧锁:“不对,精骑数量不对!”
“嗯?”郑畋闻言看去,但见己方精骑数量确实少了些。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此刻的西边猛然响起刺耳的木哨声。
“哔哔——”
“嗡隆隆……”
木哨声响起后不久,沉闷而密集的马蹄声也从西边响起。
“这声势……不对!!”
王式喉结滚动,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惨白如纸。
郑畋本欲询问,但当他往西边看去,只见扬尘高高升起,打着“汉”军旌旗的精骑疾驰而来,一眼望不到边。
“大事成矣……”
刘继隆他们自然听到了那滚滚马蹄声,而在北方能驱使如此多军马,并出现在陇东梁峁的,只有汉军自己。
“直娘贼,若非抓到舌头,还不知道这边战事如此紧急!”
安破胡气喘吁吁,叫骂着勒马看向前方,但见唐军以辎重车结阵,阵中精骑不过千余人,最多不过两千。
“可惜让那姓李的跑了!”
安破胡身后的都尉忍不住开口,而他们所说之人,便是宣称去百里城探查军情的李昌符。
李昌符假意宣称去探查军情,实际是想要趁汉军还未封锁所有官道前,南下撤回凤翔镇。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尽管被汉军塘骑追击了一路,死伤不少人,但李昌符还是带着百余人走梁峁向南突围成功。
只是他的这番做法,也使得郑畋等人毫无准备,原本郑畋还可以组织大军试图渡过达溪水突围,但现在安破胡率六千精骑驰来,他彻底没了机会。
安破胡活动肩膀,随后举起马槊:“吹号角,将这些土鸡瓦犬尽数收拾了!”
“呜呜呜——”
号角作响,六千精骑顿时发起冲锋。
唐军仅对东边用辎重车设防,对西边毫无防备。
眼见六千汉军精骑冲杀而来,一千五百唐军精骑只能硬着头皮发起进攻,寻找机会突围。
民夫们只能苟全角落,期盼能保住性命,而六百余唐军步卒则是心生绝望,只能堵在辎重车营的豁口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窦铣眼见安破胡率军前来,当即振奋道:“弟兄们,讨灭官军就在今朝!!”
“吼——”
原本面临夹击的千余汉军,此刻士气高涨,而王式也顾不得郑畋面子,急忙夺取令旗,挥舞道:“一鼓作气,将眼前这千余叛军击破,尚能求得一线生机!!”
旗兵挥舞令旗,唐军虽然因为局面不利而士气衰落,可还是按照旗语向西进攻而去。
王式趁机看向了身旁郑畋,又看向了达溪水南岸,脸色凝重道:“倘若事不可为,台文便率军渡过达溪水,突围南边。”
“可南边都是崇山峻岭……”郑畋只觉心中苦涩:“某虽不才,亦可舍身报国。”
“不!”王式摇头:“虽是崇山峻岭,但舍弃军马后攀山逃亡,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王式话音才落下,却见东边的刘继隆突然分兵。
他分兵两千马步兵,此刻正在渡过达溪水,前往南岸驻防。
王式见状,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随即苦笑:“如今连一线生机都断绝了……”
“呜呜呜——”
汉军的号角声响起,在达溪水的河谷间悠扬。
“杀!!”
两万唐军东边留兵近万防御,西侧近万兵马结阵冲撞窦铣所部千余人。
面对十倍于己的唐军,饶是窦铣所率汉军骁勇,却也不得不在强压之下不断后退。
即便只是耽搁了唐军半柱香时间,却也为安破胡创造了机会。
没有任何悬念,安破胡率领精骑在冲锋路上骤然一分为二,露出了后方刚刚披上马甲的千余具装精骑。
当汉军具装精骑冲撞而来,唐军那一千五百精骑仅是瞬间便被撕裂,而安破胡也清楚眼下局面,所以并未恋战,干脆舍弃这剩余的唐军精骑,放他们突围离去。
“杀!!”他振臂高呼,率领铁骑继续向辎重车豁口处的唐军冲去。
原本还坚守豁口的五六百唐军见到如此局面,根本不敢阻挡,纷纷躲到了辎重车两侧,熟练丢下兵器跪下投降。
“杀!!”
安破胡去势不减,当即朝着前方继续冲锋,而窦铣见状也咬牙嘶吼道:“破开口子!!”
千余汉军开始收缩,这使得唐军阵型从直阵变为了曲阵,而窦铣见状集结兵力于一处,以点破面,将唐军阵脚动摇起来。
失去压力的那些唐军战锋队还来不及高兴,抬头便见到了乌压压的汉军骑兵冲锋而来。
“嘭——”
“杀!!”
战马嘶鸣,铁甲碰撞,骨骼碎裂的闷响混着惨嚎炸开。
唐军战锋中,那些还未稳住阵脚的阵脚兵被具装铁骑硬生生撞飞。
沉重的铁蹄踏过胸膛,肋骨塌陷的脆响清晰可闻。
“补上口子!!”
战锋队的列校嘶吼着下令,却在下一秒被长槊击中胸膛,飞出丈许外后,重重落下。
他瞪大双眼,嘴角涌出鲜血,不等挣扎,那身躯便在乱蹄下扭曲成了肉泥。
唐军左军被彻底搅乱,而右军近万唐军眼睁睁看着左军在瞬息间从优势变为劣势,那种恐惧使得他们阵脚浮动起来。
“呜呜呜——”
号角骤然从右方响起,以刘继隆对战场的敏锐,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不知何时,三千马步兵已经靠近他们不足百步,并先后下马结阵,挡住了他们东去的退路。
铁胄下,刘继隆双目如炬,高举令旗,重重挥下。
“进——”
这一幕被王式、郑畋瞳孔尽收眼底,二人脸色惨白如纸,对视同时,深深吸了口气。
哪怕太宗降临,也无法挽回此刻唐军的颓势。
“关中、失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