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早逝,侯府内外皆靠母亲一人支撑。
既要照顾他和弟弟,又要兼顾侯府的门面。
后来他被迎为天子,外戚窦氏屡屡刁难,甚至险些害他性命。
先不说这深宫之中,那窦太后对当时的这位董贵人,做了多少恶事。
就只说,明枪暗箭袭来时,这位母亲每次都决然的把少年天子护在身后……
不管内心多少波澜,面上却笑得从容。
她不敢怕,更……不能怕。
后来,董太后在深宫之中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忙。
比如那些世俗之间,对董太后的污秽之语,便是她替儿子担下的骂名。
如今这诺大皇宫,比侯府的园大上百倍,母亲却连见儿子一面都成了奢望。
“母后,儿臣送您回去……”
他轻轻扶住母亲,却触到一阵冰凉,心中更是酸楚:
“路上母后给儿臣讲讲,当年在侯府的故事可好?”
董太后闻言,手指不由抖了一下,纵然心中泛苦,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也好……”
而在刘宏的眼里,董太后眼尾的细纹漾开笑意,任由儿子扶着她走过九曲径。
“那时啊,陛下才六岁,追着只白蝴蝶跑,跌倒在青石路上……”
“膝盖渗出血珠,却强忍着不哭,只攥着老身的裙角说不疼……不疼。”
“倒是方儿,趴在石桌上笑出了眼泪,被陛下追着满院子跑。”
她抬头看了看日月交辉的天色,脸上挂起一丝愁容。
“如今兄弟二人,一个深宫,一个江湖……”
“陛下看像不像这日月……日有荣光,月有清辉,却各有各的难处。”
刘宏抬头望了望,忆起刘方为了他,雪夜里第一次出宫的场景。
那时母亲本欲阻拦,最后唯有将刘方拥入怀中良久……
“方儿此去,若遇困境,切莫逞强……”
“老身与汝兄无力相伴,若起思念之情,便望望那月亮……”
“若有乌云蔽月,便是老身也在思方儿。”
刘宏望向母亲时,却见鬓角的凤簪与当年一般无二。
“母后,明日儿臣让方弟来给您请安如何?”
董太后却摇摇头,“莫要再为难方儿了……”
“陛下这兄长……欠他的多。”
她转身望向刘宏,眼中泛起微光:
“老身虽为妇人,亦知轻重……可这天下为母之人,是不分甚太后亦或庶民的。”
“陛下,容老身多言一句,纵陛下与方儿手足情深……”
“可是老身唯恐一事……”
虽话未说尽,刘宏已心中一震,母亲这是从哪听到了什么风声?
“母后多虑了,儿臣与方弟断不会被这权势灼伤分毫。”
董太后审视刘宏,终于露出笑容。
“陛下莫怪老身多言,只是有些挂心自身骨肉罢了……”
“康健、安乐便好……便好。”
她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两串新织的平安绳:
“一串给陛下,另一串就麻烦陛下转交给方儿了。”
“他不像陛下……他更难见到老身。”
刘宏轻吐一口气,保持着一位天子的威严,退后半步,正要行礼。
却见母亲忽然伸手,把他扶住,又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冠带:
“陛下,天子之容不可失,切记,切记……”
当年他还是个落魄侯门的子弟,母亲也是这样,细细替他整好衣襟,叮嘱“莫要贪玩”。
“儿臣明日下朝便来陪母后用午膳。”
刘宏捂住董太后的手,脸上尽力挂着似儿时的笑容:
“儿臣让宫人做好母后爱吃的,方弟能来最好,来不了的话,儿臣也会陪好母后。”
董太后眼中闪过惊喜,转瞬又化作嗔怪:
“莫要耽误国事……”
话未说完,却见儿子屏退宫人,化作儿时姿态,抓住她的手大步流星往寝宫走去。
……
殿内,宫灯在风中摇曳,将刘宏搀扶母亲的身影投在朱漆屏风上。
再走进一步,暖香扑面而来。
刘宏望着案上堆迭整齐的蜜饯匣子,几次张口,最后化作一句:
“母后还是如此……每日总让膳房备着儿臣爱吃的点心。”
董太后满面笑意,由着刘宏扶她到雕床前。
“陛下打小就贪这口,如今做了天子,倒只能在老身这偷着吃了……”
话里带着笑,轻轻替他抚平襟前褶皱。
刘宏望着母亲鬓边未褪的落,忽然注意到她耳后有处淡红的勒痕……
定是白日里戴凤冠太久,金镶玉的托架磨破了皮肤。
可他终究没说出那句“儿臣让他们给母后换副轻便的头面”。
因为他不敢再多待下去了,不是不想……
正是因为太想,所以不能。
最后,只道:
“母后早些安歇,明儿早朝后儿臣带方弟来给您请安。”
“老身不求这些,大事为重,切莫特意绕来……”
董太后双手搭在膝上,嘴角挂着每一个母亲都会有的“刻意作笑”。
“陛下和方儿……只要每晚能睡个囫囵觉,比什么都强。”
“去罢,老身先歇息了……”
刘宏走到殿门口,忽觉一阵桂香,没忍住回头望去。
只见董太后正对着铜镜摘凤簪,金丝累成的凤凰尾羽垂落,在她肩头上投下细碎的影。
她忽然抬头,目光穿过半开的雕门,与他的视线相撞,嘴角还带着未褪的笑意,眼里却凝着些微的水光。
……
窗外,月亮攀上琉璃瓦,将殿内陈设映得青白。
殿内传来锦被窸窣的声响,董太后靠在软垫上,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
兄弟二人都长大了……
最初,刘宏批奏疏时咬笔杆的模样,与小时候背不出论语时如出一辙。
刘方每次出宫前,总要绕到她殿里,像儿时那样让她摸摸头顶,才肯安心离去。
她摸出袖中帕子,上面绣着两尾并蒂锦鲤,是幼时刘宏和刘方一起送的。
他们的父亲离世那夜,侯府的桂正开得盛……
刘宏攥着她的衣角,不哭也不闹,只说:
“母亲别怕,宏儿长大了保护你……”
殿外的宫灯次第熄灭,唯有董太后寝宫的纱灯还亮着。
暖光映着帐子上的金线凤凰,恍若回到多年前的寒夜。
那时她抱着两个儿子待在破落的侯府,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声,便觉得这世间再大的风雨,都能熬过去。
“宏儿,方儿……”
她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终于合上眼……
梦里是两个少年追着蝴蝶,而她站在桂丛中,笑着喊:
“慢些跑,别摔着……”
灯火,就这样亮了整夜。
直到天边泛白,值夜的宫娥轻轻添了灯油,让那点暖光,能多陪太后一会儿……
她曾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陪着她的两个儿子,从蹒跚学步,走到君临天下。
——
祝,母亲们,平安,喜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