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杨植闻讯从门头沟来到武定侯府,先会见了张、桂二人。张、桂只是七品主事,身份比六品翰林差了一条黄河;而且他们的命是杨家救下来的,见了杨植更是感激涕零。但杨植并没有任何骄、娇之色。
寒暄后,杨植问道:“圣上回信了么?”
张璁兴高采烈道:“圣上打算十日后召开廷议,由子实兄与我在朝堂对阵群臣,与群臣大辩经!”
桂萼补充说:“真理愈辩愈明!这几日在路上,秉用与我互相查漏补缺,把四书五经中关于出身和伦理的要点全部罗列出来,朝臣必败无疑!
杨侍讲本经是礼经,受教于罗掌院,以唯物为学术本体,比我们两个不知道强到哪里去!请给我们把把关,看看还有哪里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两名四十五岁的进士前辈恭恭敬敬将一张罗列了一二三四五要点的纸双手递给杨植:“我们力求一击必杀!”
杨植道一声“不胜惶恐”,接过来装模作样看了看,说道:“两位前辈恐怕要失望了。
以我的经验判断,朝臣根本不会应战,他们知道自己理亏!”
张、桂两人呆住了。两人从南京起就焚膏继晷爬罗剔抉,遍寻经典及历代史料,为大辩论做足了功课,没想到杨植轻飘飘一句话就否定了两人的努力:“杨侍讲,此话怎讲?”
“如果他们能辩赢你们,还用得着在路上对两位下死手?
这不是辩经讲理的问题。我不掺和其中,因为我知道辩之无益!”
一旁的郭勋疑惑问道:“圣上的父亲去哪里了,是一个天子法统正当性的问题,关系大明社稷安危!朝臣怎么可能不敢应战?那他们日日夜夜逼迫圣上认孝宗为父,又是为何?”
你们图样图森破!
杨植笑起来了,说道:“群臣所迷恋的,无非就是孝宗皇帝当个泥菩萨甩手掌柜不问政事,所有的人事权、释经权、政权、军权都由内阁组织高级朝臣议决;而高级朝臣和内阁,也是由四品以上官员推举出来!
但先帝正德武宗皇帝不吃这套,不但抓人事,而且意图掌控军队,建立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精锐武装!
所以武宗大行之后,杨廷和选中十五岁的今圣为帝,不过是看今圣一家孤儿寡母好欺负罢了!
朝臣当初给今上拟定的年号为‘绍治’,即发扬光大弘治的治理模式!
他们让武宗绝嗣,就是彻底不让武宗有儿子继承武宗的政策;又逼迫今圣认孝宗为父,只是想让今圣无改孝宗之道而已!”
郭勋一拍桌子站起来,怒道:“孝宗时代有什么好,国库一贫如洗!军器不得修葺;边关时时打败仗,将士龟缩堡垒不敢出头!
发生水旱灾害,朝廷却没银子救济,到处是民变!那刘六刘七等流寇,就是孝宗时代的积弊!搞到最后孝宗大行之日,连个丧事都办得寒酸冷清,草草了事!”
郭勋身为武勋首领,自然乐见正德重用武人,所以嘉靖一到北京就投靠过去,意图恢复太祖太宗时代武勋荣光。
张、桂二人听到杨植这么一说,恍然大悟,急切道:“若真如杨侍讲所言,朝臣拒绝辩经,只是一味勒逼圣上,那我们两人岂不是白来一趟?”
杨植说道:“这就看圣上是不是心意坚韧,能不能顶住满朝的压力了!你们也不用急,先住在武定侯府,不要出门去。”
张璁非常认可,说道:“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哪个读书人不是自小梦想立于朝堂挥洒一生所学!我们会留着有为之身,中兴大明的!”
杨植好奇道:“秉用、子实两位前辈打算如何中兴大明?”
桂萼毫不隐讳回道:“不以人废言!前朝中官王振、刘瑾有很多政策,虽然没有推行下去,但秉用与我是认可的!”
王振、刘瑾当初权势熏天,把内阁压得死死的,内阁首辅见了王振、刘瑾都要恭敬施礼。那时的内阁和太祖太宗时代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秘书系统、无权力的草诏机器。
想不到张、桂二人居然认可王振、刘瑾的大政方针!
这两人本来出仕就晚,这两年又遭士林鄙视、打压甚至于想致他们于死地,有点偏激。人微言轻说话无顾忌,说的应该是心里话,张、桂二人执政必与朝臣为敌。
见过张、桂二人,杨植来到武定侯府的一处小院拜见岳父母。问过安后,杨植和蔼可亲地对岳父交代了工作注意事项:“岳丈过些日子就去辽东,礼部已经给朝鲜下了诏书,征调朝鲜十二名稻农,并叫他们带稻种过来!日本稻农还要晚些过些日子到辽东。现在是阴历二月底阳历四月刚清明,辽东朝鲜日本的稻作比南方晚一个月,今年就开始试种来得及!
朝鲜日本农民,他们见了你会像见了天神,你只须对他们说话客气一点,他们就会为你去死!
所以岳丈好好干,不要操之过急!在辽东征几个书吏,把朝鲜日本农民的技艺记录下来加以整理,各稻种都互相配一配,指不定能搞出好品种来!
北京、天津都是水乡,都可以种,太原、河套、宁夏都可以种水稻的!
岳丈干十年,武官比文官更容易封爵,争取替我的小外甥挣个侯爷的爵位!”
岳母高兴得连连拍手,见丈夫笑得合不拢嘴,便朝丈夫使了个眼色,见丈夫无动于衷,怒道:“跟我出去逛月坛,顺便去菜市口买对金耳环!”
杨廷和去国后,吏部尚书石珤加衔东阁大学士递补进了内阁,乔宇接了吏部尚书,杨植自然要去拜访。
吏部尚书家里一向是门庭若市的,但乔宇非常低调,一般不见客。听到杨植来访,沉吟一下,令门子把杨植带到书房。
杨植见乔宇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大司列达成人生最高成就,成为内朝之首,何故郁郁乎?”
乔宇哼一声道:“现在朝堂动荡,六部尚书都当不了太久,我心中有数!”说着生硬地转换话题问:“你本经是礼经,怎么看议礼?大是大非面前,朝臣必须要人人站队!”
杨植想想,含糊说道:“我没有什么看法!大司列是知道我的!我自小以丛丰山公、大司列为偶像,只想做事,不愿意掺和站队、表态的事!”
乔宇叹一声:“你躲得过,我就不行!身为尚书,尤其是吏部尚书,肯定要表态的!”
杨植好奇问道:“那大司列站哪边?”
乔宇毫不犹豫说:“老夫肯定与朝臣站一起!如果站皇上,那老夫身后名就全毁了,一生功业化为乌有,子孙抬不起头!”
每种声音的背后,都代表某种利益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