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最后一次当司机了。”易舷闭上眼,多日来的夜不能寐,让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这确实是易艋最后一次做司机了。铲除上南会,易艋功劳最高,从明日起易艋告别警察厅正式到独立政府工作,开启他的从政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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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没有想到佟云争会最支持自己的想法,他这一支持给锦徽弄懵了,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掉入他的陷阱里。
宴会还未结束,佟老王爷像是怕锦徽后悔一样,催促金先生与锦徽签订协议。
金先生和她坐在宴会厅隔壁的小房子里拟写协议,旁边有人侍候笔墨。
锦徽随意说了一句:“不用钢笔吗?”
金先生还有空回答:“佟老王爷信不过西洋玩意儿。”
“不是挺信西方的大烟嘛。”锦徽话音刚落,研墨的老太监看了锦徽一眼。
金先生也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笑,似乎有了一个主意。
锦徽回看他一眼,继续看金先生拟写协议。
凭借锦徽多年看合同的经验,她啧啧了两声:“金先生的协议写的一般。”
金先生笑说:“自然是不如易先生的。”
“他写的也一般。”锦徽实话实说,“最好的还得是孙明黎。”
金先生含笑写完,拿给锦徽看,锦徽看了一圈确认无误,看了一圈桌子:“印泥呢?”
她看向那位老太监:“没有印泥我怎么按手印?”
这是老太监的疏忽,因为写协议这事发生的太仓促,有很多东西没有准备到位。
锦徽见老太监走了,拉着凳子坐在金先生身边小声说:“我计算不过佟云争,他来这么一出是要做什么?”
金先生同样压低声音说:“沪城来消息,你的丈夫冻结上南会资产,邹正川入狱,上南会彻底完了。”
锦徽惊讶,但很快她就相信这是易舷能做到的事。
“邹正川会被怎么处置?”
金先生长话短说:“邹正川为佟云争顶罪,必然死刑。”
锦徽有点可惜邹正川,他之前明明是那么优秀的老师。
金先生说:“佟云争十分钟前已经离席前往沪城,上南会的钱保不住,他需要拿到金玉堂积攒的资产。”
“金玉堂有多少钱?”
“不比上南会少。”
“允谋知道吗?”
“这是秘密账目。”
“你知道这个秘密账目?”
“我在上南会很长时间了。”
“你知道你不告诉允谋!”
“……”金先生就知道锦徽知道他身份后肯定少不了埋怨,他快速解释,“我要取得他们的信任,总要做点事的。”
“哦。”锦徽应得痛快,当真不继续问这个问题了。她接着问别的,“因为上南会倒了,他急需新的资产入账所以支持我的提议。”
金先生点头。
“我就是随便提提的,哪知道他当真了。”锦徽只是单纯的想通过这个提议换到她回家的机会,至于后来怎么样,她是准备把烂摊子给易舷的。
“不会让你出事的。”金先生打包票。
老太监这时候回来了,金先生清了清嗓子说:“易太太,可以签字了吧。”
他回头发现刚才还在身边的锦徽忽然离他很远,像是他身上有病毒一样,满脸嫌弃。
载凡:“……”
锦徽签了字,按了手印。
老太监先露出欣喜的表情将协议拿到外面的宴会厅。
锦徽到宴会厅时听到了巨大的掌声,她吓了一跳,看到主位上的佟老王爷正满意地看着刚刚写好的协议。她走过去,同桌的人前来敬酒,锦徽象征性的喝了一口,目光环视没看到佟云争。
佟老王爷很信任金先生,与他讨论了很多协议上的内容。就连建厂相关的事宜迫不及待的和金先生沟通,一沟通就是半夜。
沪城那边的消息无疑是最好的消息,心里放下戒备的锦徽睡了一个好觉。次日上午起来时,园子里传来噩耗。
今日一早,佟老王爷死了。
死因,吸食鸦片过度。
据说死前还抱着锦徽的那份协议,身体僵硬后那页纸才从他怀里掉落。
锦徽赶过去被阻拦在外面。
隔着门,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正跪坐在佟老王爷的尸体前抹泪痛哭。
他到底在哭一个关心他的长辈,还是在哭没有人为他去打江山了。
锦徽的心异常平静,间接害死阿玛的人终于也葬身在腐朽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到阿玛额娘的墓前告诉他们这件事。
她走在青石板路,路边的野草干枯荒凉。就像是这个园子里的人要走的路一样,毫无生机。
她问金先生去哪了?
得到的答案是,金先生昨夜出发去沪城找佟云争汇合。
锦徽忽然有一种感觉,载凡做完他的事,再次与她不告而别了。
她回头看向佟老王爷的房间,那个消瘦的背影因为痛哭上下起伏。
院门关闭,锦徽就当作与那个人告别了。
佟老王爷一死,被请到章园的人也就散了。
锦徽没想到自己可以如此轻而易举的走出章园,可是当她看到秦煜时,她就知道肯定没那么简单。
秦总司令带兵在天津,说是来调查满清遗老遗少有没有奇怪的行动,章园肯定是重点监测对象。有秦煜在,锦徽等人就算是想送佟老王爷一程怕是都不敢了。
“锦徽格格,别来无恙啊。”
锦徽拍了一把吊儿郎当的秦煜,气哄哄地说:“你再这么叫我,我就让钟记者不理你了。”
“小丫头片子,够狠毒的呀。”
锦徽哼了他一声,随即可怜兮兮地说:“带我回家吧,我不喜欢这里。”
“带你回覃城?”
锦徽抬脚就去踩秦煜,秦煜一个闪身躲开了。
他笑嘻嘻说:“我可没资格带你回家,有人带你回你自己家。”
秦煜往不远处一指。
泛着古老记忆的胡同尽头,男人高大坚实的身影站在那里。他穿着和锦徽身上颜色匹配的长衫,纽扣上挂着的怀表在阳光下闪了几下。
锦徽笑着走下台阶,走向他。
内心前所未有的满足充斥着她幻想过的所有幸福。
她想,她会有很长的路要走。她知道,这条路必定更难更崎岖。
她以前想,自己会成为一朵花,开在阳光下,迎风绽放,长在最美的花园里。可是不知不觉,她成为了一棵树,树下有她曾经痴心妄想但又实现了军工厂,有她梦寐以求或许只能到这里的金台女高,有她喜欢喝的果汁和巧克力小蛋糕。
她说自己要更茂密才能保护他们。
因为她越来越贪心,不只想要拥有,是希望拥有的更多。
她的朋友、她的家人、她的孩子、她的爱人和……
她的国家。
她爱人的手掌宽阔而温暖,牢牢的将她和人和整个心握在他的世界里。
“徽儿。”
好久没听到易舷的声音,锦徽很想哭。她忍住了,重重点头。
“允谋。”她抬头,此时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爱人,“我们回家吧。”
回家的路顺畅无比。
锦徽依靠在易舷的肩膀,贪婪的闻着他的味道。
她说了一路的“我好想你”,他要她闭眼休息,她不要。
来时没好好看过这里的风景,想着以后不会再来了,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看这里的样子。
车子经过一道石桥前停下,一个戴着帽子穿着长衫的男人人等在那里。
锦徽直接坐直身体,她看向易舷,易舷松开握紧她肩膀的手说:“我等你。”
锦徽下了车,走到金先生的身前。
她抬头看他,很仔细很认真,她忽然发现以前是自己看错了。
金先生不是陌生的人,他的眼睛还是以前的样子,永远明亮。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金先生说。
锦徽舍不得挪开自己的视线:“你要去哪?”
“任务结束,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能告诉我是哪里吗?”锦徽说,“我想还能见到你……”
“二哥。”锦徽的声音发抖。
载凡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你应该还会见到我。”
“真的吗?”
“真的,我没骗过你……”载凡看锦徽瞪了自己立刻改口,“好吧,我骗过你。”
“徽儿。”载凡哽咽一声,“我的好妹妹。你要好好的,我只有你了。”
锦徽点头,为了哥哥,她一定会好好的。
载凡透过锦徽的肩头看向站在车外的易舷。两个男人相互点了头,算是达成了某种承诺。
“再见。”载凡与她挥手。
“再见。”锦徽心里默念载凡的名字。
载凡转身哼着记忆里的家乡调子,接着他哼了另一首歌的调子。
锦徽望着他的背影,心口猛然一跳。
她听过这个调子,谷萍生前经常哼这个调子,她都快记下来了。
谷萍说,这个调子叫《国际歌》。
这是载凡在告诉她,他的归处。
民国十六年八月十五,从此锦徽的生命中不再有不告而别。